“是啊，孩子……可以说，你是不了解这种寂寞的！这是我自己的错。几个礼拜以来，我身边只有你一个人。可你不会再来了。”
“您为什么这么说呢？只要您想见我，我一定会来的。”
亨查德显出了迟疑。他最近非常希望伊丽莎白—简能再次以女儿的身份入住他的房子，但他现在却不愿叫她这么做。纽森随时都可能回来，到时候伊丽莎白对他的欺瞒会怎么想呢，所以最好还是先忍忍，与她分开住。
他们吃完了早饭，他的继女仍在他家里，一直待到亨查德通常要出去干活的时间。这时她站起身，向他保证她很快还会再来，便在晨光中爬上了小山丘。
“此刻我们的心彼此间充满温情，只要我一句话，她就会跟我一起在这个不起眼的小村舍中生活！但是说不定没到晚上他就回来了，那时候她就要看不起我了！”
这个想法在亨查德脑中不断重复，一整天都如影随形。他的心境已经不再是那个桀骜不驯、冷嘲热讽、冲动鲁莽的不幸的人的心境了；他的阴沉情绪让生活变得不仅是无趣，甚至是难以忍受了。再没有人可以让他为之骄傲，也没有人给他以勇气了；因为伊丽莎白—简很快就要跟他形同陌路，甚至连路人都不算了。苏珊，法夫瑞，卢切塔，伊丽莎白——所有人都离他而去，一个接一个，不是因为他的过失，就是因为他的不幸。
他没有兴趣、爱好和欲望，无法在胸口填充另一种情绪。如果他能够借助音乐的力量，那么即使是此刻的生活，他也能忍下来；因为对亨查德来说，音乐有一种庄严的力量。仅仅是喇叭或者风琴的调子就能让他动容，高亢的和弦足以让他忘记一切。但是多舛的命运已注定他无法在需要的时候召来这神圣之灵。
他前方的整片土地一片漆黑；没有什么会来，也没有什么可以等待。然而在生命的自然进程中，他可能还要在这片土地上徘徊个三四十年——遭人嘲笑；顶好也是受人垂怜。
这种想法让他无法忍受。
卡斯特桥的东边是荒原和草甸，水流颇多。到那里游荡的人只要在寂静的夜晚静静地站一会儿，就能听到这些流水奏出的奇异的交响乐，那就好像是一支没有点灯的管弦乐队，在荒原的远近各处演奏着不同的曲调。在一个破败大坝的一处洞穴中，水流吟诵着；小溪的一条支流落在低矮的石墙上，它们奏起欢快的颤音；在一扇拱门底下，它们敲击着金属钗钹；而在杜尔诺瓦山洞里，它们发出的是阵阵嘘声。水流演奏声最大的地方叫做十闸口，那里高处的山泉间传出了阵阵赋格曲[85]的音调。
这里的河流一直是又急又深，因此闸口的升降要靠齿轮和曲柄。大路上的第二座桥（我们提到许多次了）延伸出一条小路通向这些闸口，闸口上头架着一座窄窄的木桥横跨小溪。但是夜幕降临后，那条路上人迹罕至，这条路只能通到溪流的深处一个叫做“黑水”的地方，路上十分危险。
但亨查德从东边那条路出了城，往第二座桥，也就是石桥走去，从那里钻进了这条荒僻的小路，沿着溪边的道路前行，直到十闸口在西边天空残存的微弱光线中投下黑影，切断了河流上的波光。他在水流最深的大坝口边站了一两秒。他前看看后瞧瞧，一个人也看不见。然后，他脱下外套，摘下帽子，站在岸边，双手在胸前抱紧。
他的眼睛注视着脚下的水流。在历经几个世纪的冲刷而形成的圆形池子中，有个漂浮在上面的什么东西逐渐清晰起来；他本打算把这个池子当成葬身之所的。一开始，由于河岸的阴影，那东西还看不太清楚；但是它渐渐浮现出来，显出轮廓，那是一具人的尸体，僵硬又突兀地躺在水面上。
那具尸体随着中间的水流产生的环流往前浮动，从他的眼皮底下漂过；然后他惊恐地发觉，那人就是他自己。不是哪个长得像他的人，而是活脱脱的另一个他，跟他一模一样的人像，像个死人一样在十闸口的坝口漂浮着。
这个郁郁寡欢的男人感受到一股强烈的不可思议之感，于是他走开了。人若真遇见了不可思议的骇人之事，大概都会这么做。他捂住眼睛，低下头，再没有看一眼那水流。他拾起衣帽，缓缓走开了。
一会儿，他发现自己已经站在自家门口了。让他惊讶的是，伊丽莎白—简正站在那儿。她走上前来，仍像从前那样叫他“父亲”。这说明纽森这时还没有回来。
“我觉得您今天早上看起来非常难过。”她说，“所以我又来看您了。并不是说我自己不难过；但是所有人和事似乎都在跟您作对，所以我知道您一定非常难熬。”
这个女人真是料事如神！不过她还没有料到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他告诉她：“你觉得神迹还存在吗，伊丽莎白？我没什么学问。我很想多懂一些事情，但是我并不懂。我这一辈子都在追逐、学习；但是我越想明白，就好像越无知。”
“我并不认为如今还有什么神迹。”她说。
“比方说，在一个人打算绝望地舍弃一切的时候，不会出现什么事情来干扰他吗？好吧，或许不会有那么直接的干扰。不过你可以跟我走一趟吗？我会让你明白我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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