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查德和伊丽莎白—简坐在火炉旁边聊天。亨查德夫人的葬礼已经过去了三个星期。房间里没点蜡烛，不安分的火苗就像杂技演员一样在火炭上摇摇晃晃地保持着平衡，在四壁的阴影里投下各种形状的笑脸，带镀金立柱和宽大横檐的老式壁镜上有，画框上有，各式各样的把手和提手上有，壁炉架两侧系在每条拉铃缎带底端的黄铜玫瑰结上也有。
“伊丽莎白，你很怀念过去的日子吗？”亨查德说。
“是的，先生，时常想起。”她回答。
“你的回忆里都有谁呢？”
“母亲和父亲……几乎没有别人了。”
每当伊丽莎白—简叫理查德·纽森“父亲”的时候，亨查德脸上好像都压抑着痛苦。“没有我，是不是？”他说，“纽森是个慈祥的父亲吗？”
“是的，先生，他非常慈祥。”
亨查德的脸上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渐渐地才柔和下来。“假如我是你的亲生父亲呢？”他说，“你愿意像关心理查德·纽森那样关心我吗？”
“我想不出来。”她很快回答，“除了我父亲，我没法把其他人当成我的父亲。”
亨查德的妻子死了，朋友兼助手法夫瑞和他之间有了嫌隙，而伊丽莎白—简对整件事又不知情，他们都离开了他。对他来说，这几个人中只有一个人有可能回到他身边，那就是伊丽莎白—简。是告诉她自己的真实身份，还是保持现状、顺其自然呢？他开始在两者间摇摆不定，坐立难安。他走来走去，然后站在她的椅背后，低头看着她的头顶。他无法控制自己的冲动。“你母亲是怎么跟你讲我……讲我的过去的？”他问。
“她说您是我们的亲戚。”
“在你知道我之前……她应该多告诉你一些的！这样我就不必像现在这样为难了……伊丽莎白，你的亲生父亲是我，不是理查德·纽森。你可怜的父母只是因为羞愧，才没有在他们活着的时候告诉你。”
伊丽莎白的后脑勺一动也没动，她的肩膀甚至连呼吸的动作都没有。亨查德继续说：“我宁愿你轻视我、害怕我，但无论你怎样看我，都比你不知情好。这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你母亲和我在年轻时就是夫妻，你看到的这已经是我们第二次结婚了。你母亲太过诚实。我们都以为对方已经死了……后来……纽森成了她的丈夫。”
这是亨查德能说出的最接近全部事实的话了。如果只涉及他自己，他不会作任何隐瞒；但她这么年轻，又是个姑娘，她值得拥有一个更好的父亲。
他继续说出更多细节，她从前生活里一连串不起眼和被疏忽的小事都得到了不可思议的印证。总之，她相信他的话是真的，她变得非常激动，转身把脸伏在桌子上哭了起来。
“别哭……别哭！”亨查德无限怜爱地说，“我不能再忍，也不想再忍了。我是你的父亲，你为什么要哭呢？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怕、很讨厌？别不喜欢我，伊丽莎白—简！”他抓着她被眼泪浸湿的手喊道，“别不喜欢我……我曾经是个酒鬼，对你妈妈也不好……可我一定比纽森对你好！只要你愿意承认我是你父亲，让我做什么都行！”
她想站起来信赖地安慰他，可她做不到。在他面前，她感到不安，就像约瑟[41]的兄弟们听到约瑟表明身份时一样。
“我不奢望你能一下子回到我身边。”亨查德颤抖着，像是一棵在风中摇晃的大树，“不，伊丽莎白，我没有这样的奢望。我会离开，等到明天或是你愿意的时候再来见你，那时我把相关的文件拿给你，证明我说的都是真的。好了，我走了，不会再烦你了……你的名字是我取的，我的女儿；你母亲本来想让你叫苏珊。好了，别忘了是我给你取的名字！”他走出房间，轻轻关上门，只留下她一个人，她听到他走向花园。但他并没有离开。她还没来得及动一下，没能在他揭开的事实的影响下回过神来，他就又回来了。
“我还有一句话，伊丽莎白。”他说，“你会随我的姓吧……对吗？你母亲不同意，可我十分想这样做。这才是你合法的姓，你知道吧。不过这一点不需要别人知道。可以当你是自愿选择改姓的。我会跟我的律师谈谈……我不太了解具体的法律。不过你愿意改吗？我在报纸上刊登几行你要改姓的内容，可以吗？”
“这是我的姓，我就必须改，是吗？”她问。
“没错，是的；这种事都是按照惯例办的。”
“我不明白母亲为什么不愿意呢？”
“啊，你可怜的母亲就是有些奇怪的想法。现在拿张纸来，我说，你写。咱们点上蜡烛吧。”
“我借着炉火就能看清。”她回答，“嗯……我更喜欢这样。”
“好吧。”
她拿来一张纸，俯身在炉围上把他的话写下来，那明显是他从广告之类的东西上背下来的。这段话的大意是，她——声明者伊丽莎白—简·纽森——从此以后将改名为伊丽莎白—简·亨查德。写完后封好，又写上了《卡斯特桥时事日报》的办公室地址。
亨查德一副心满意足的得意之情。每当遂了自己的心意时，他总会露出这样的表情，这次已经因为慈祥的爱意收敛多了。“现在，”他说，“我要上楼找些能向你证明一切的文件。明天之前我都不会再来烦你啦。晚安，我的伊丽莎白—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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